王宮前的廣場上圍滿了人,正中間半米粗、三米高的柱子上拴著一根手臂粗的麻繩。麻繩是新換的,在底下系成一個環,陽光從毛邊透過,顯得繩子粗了好幾倍。

昔日國王發表演講和新年賀詞的地方擺上了絞刑架。這東西一年也用不上一次，現在終於得見天日,矗立在高臺上，昂首挺胸地俯瞰著城中萬民。

“……英雄和勇士的名字被蒙上塵土，”

“……背叛和欺騙的罪責將伴隨終身，在地獄業火中永受折磨。”

“……這是她應得的懲罰。”

高臺上,國王鏗鏘有力的聲音還在繼續。人們仰頭望著他，就像是來朝聖的信徒,對於這個統治國家數十年的王者俯首帖耳，言聽計從。

國王告訴他們，他們以為的勇士其實是一個會巫術的怪物,他們信任的同胞其實是敵國的奸細。猜測和流言在這樣莊重的場合得到映證，隨著國王的一字一句,所有人都堅信：

多琳娜背叛了他們。

她傷害了他們。

她跪在絞刑架下,擡頭就能看見太陽，端正地懸掛在那個即將殺死她的環中。很快，身後的人把她的腦袋按下去,逼迫她只能低頭聽著自己一條又一條的罪狀。

“別拿手碰她！”身後的人小聲道,“她會巫術。”不一會兒,冰涼的刀片架在了她的脖子上。

她的劍和那個“不詳”的鏡子被架在柴火堆上,國王慷慨激昂的話音一落,“轟”的一聲，柴火被點燃，直竄天空的火苗轉瞬間就把一切吞了進去。

他們知道劍燒不壞，這只是一個儀式罷了。一個抹殺她一切的儀式。

圍觀的人起初還竊竊私語，等國王的講話結束，他們就像這幹柴一樣，霎時間被點燃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：“她是惡魔！”

這一句像水入油鍋，在人群中轟然炸響。

“惡魔！惡魔！惡魔！”

此起彼伏的喊叫聲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。

多琳娜突然露出一個絕望的笑容。

看看，就是這些人。

在不久前歡呼著勇士回城的人，對她感恩戴德的人，說要成為像她一樣勇敢的人，被她救過的人，被她守護的人，現在齊心協力地要殺死她。

她不明白自己哪兒錯了。女巫的罪名讓她百口莫辯，事到如今，似乎所有人都不在意她是不是女巫，她有沒有害人。

生命、金錢、地位、權力、榮譽，他們只在乎他們想在乎的東西。而她正好不在其中。

父親教她怎麽生存，怎麽訓練，怎麽追蹤，怎麽屠龍，卻從來沒有告訴她人心有多覆雜。

人群雖然憤怒，卻始終對她“女巫”的身份有所忌憚。約翰王子擡了擡手，示意大家安靜下來，很快，憤怒的呼聲止住了，但仍有不少人對她怒目而視。

“吾王！”有人突然大聲問道，“如果她死了，惡龍再次來襲怎麽辦？”

“你傻呀，惡龍就是她引來的！”

“可萬一不是……萬一沒有了勇士……”

“沒什麽萬一，你難道不相信國王嗎？”

“就算如此，惡龍始終都要襲擊人類啊！”

安靜的人群傳來一陣騷動，國王微微點頭，示意自己聽到了。不過他沒有回答，而是志在必得地望向約翰王子。

約翰王子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，終於輪到他說話了。

“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麽。”他的聲音比他父親更清脆，沒那麽沈穩但充滿激情和煽動力，“這麽多年，我們深陷在被惡龍折磨的泥潭裏，一直在尋找戰勝他們的方法。我們曾經有屠龍勇士，他們用出色的判斷力和神秘的方法替我們擊退惡龍，奪回人質。盡管如此，我們每年仍然會被襲擊。不管勇士是不是真的勇士，他們的目的究竟如何，但現在，我要告訴大家，我們根本不需要他們。”

約翰王子對身後的人做了個手勢，繼續喊道：“不需要勇士，我們一樣可以擊敗惡龍！”

人群的騷動逐漸擴散開來，約翰王子得意地指著不遠處：“我們有了全新的武器！”

人們順著他的手望去，從王宮的側門推出了整整兩排車，每輛車後站著三個士兵，兩個推著車的邊緣，另一個背著巨大的箭筒，箭尖從他們腦後露出來，閃著駭人的光芒。

“讓——”士兵們發出整齊的喊聲，車前的人群像流水一般分開。

車邊的兩人搖動把手，另一個人飛快地把改造後的箭卡在車上的槽裏。前面一排木車像是被拉住韁繩的馬，齊齊擡起頭，仰視著空中。

“放——”

咻！

話音剛落，就見數百只利箭飛快地射出，直沖雲霄，箭尖破空聲響徹整個天空。人們驚訝地發現，這種粗壯的箭非但沒有笨重地掉下來，而且射得高，射得遠，能毫不間斷地打出二十發以上。

好一會兒，空中的劍才接連落在地上，叮叮當當敲著石板路面，砸出深淺不一的坑。

“有了這種連發弩，我們一定能打敗惡龍！打敗惡魔！”

人群的註意力被約翰王子的聲音拉回來。剛才發問的那個率先叫起了好，叫好聲很快連成一片。

這不是比那把破劍強多了？有了這個武器，何愁惡龍來攻擊呢！約翰王子果然英明神武，以前怎麽沒有發現呢？

屠龍勇士的傳說和血統虛無縹緲，而強有力的武器才是給他們勇氣和信心的定心丸。不論真相如何，他們都不再需要屠龍勇士了。

臺上的父子倆對結果很滿意，尤其是約翰王子。安格魯王子從出生起便得到所有人的矚目，像一顆出色的珍珠，把周圍人趁得連石頭都不如，這樣的珍珠註定要鑲嵌在國王的王冠上。天知道當安格魯的弟弟有多痛苦！

他也有很多想法，他也為這個國家做出了很多努力，怎麽大家總是看不到呢？

不過現在好了，安格魯死了，父親決定把城邦的護衛隊交給他。這次之後，父親還會考慮讓他帶隊向南，清剿惡龍的寶藏。除了龍本身和它們的財寶，光是這個重任就讓他興奮得睡不著覺。

什麽國王，什麽勇士，什麽安格魯王子，他遲早要讓世人知道，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。

人群隨著約翰王子的手勢喊著“打敗惡魔”“打敗惡龍”的口號，高臺上燃燒的火堆突然“哢哢”響了兩聲，“咻”地一聲，巴掌大小的東西拖著弧線彈了出來。

鏡面碎成兩半，呼呼冒著熱氣，在地上滑了一段距離，停到多琳娜腳邊。

對不起，林三扇，不能再見面了，她心想。房租多交了一些，就算是送給大家的遺產吧。正想著，一只手出現在她眼前。

那只手不顧高溫，撿起了破碎的鏡子，握在掌心。

多琳娜一楞，順著那只手向上望去。

那個人跪在她身邊，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。

“多琳娜，我來帶你走。”

————

行刑的場合突然又冒出一個人，眾人才猛然驚覺，這就是被多琳娜救回來的那個、本該死卻沒死的男人。

“是他害死了王子！”

“他和女巫是一夥的！”

“他們形影不離！”

“抓住他！”

“殺了他！”

人群向他圍攏，多琳娜用頭狠狠撞他：“你快走！”

“別鬧了。”格裏尼奇用手按住她的腦袋，對著鏡子念叨起來。別人看不懂他的用意，但多琳娜卻再清楚不過了。

“你想幹什麽——”

“餵！”鏡子裏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。周圍的人突然定住了。

“多琳娜？安……不對，格裏尼奇？你們在哪兒啊？”女人的聲音滔滔不絕，“別跟我玩捉迷藏啊，趕緊的，有事兒說事兒，我正忙著呢！”

格裏尼奇“哦”了一聲：“沒什麽大事兒。”

“……然後呢，你快說啊！”

格裏尼奇沒說話，突然勾起嘴角，欣賞著人群臉上驚恐的表情。

親眼目睹這一幕對普通人造成的威力是巨大的，這下不用說他們也知道這是巫術了。幾個離得近的女人尖叫著暈了過去，剩下的人站在臺階上，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。

“就是……給你看幾個人！”格裏尼奇猛地站起身，抓著通元鏡的鏈子，把鏡子甩向人群。

“啊！！！”

人們尖叫著向外跑去，像是見到了洪水猛獸追趕，仿佛下一瞬就有吃人的惡魔從鏡子裏鉆出來。

“嘩啦”，鏈子一收，格裏尼奇把鏡子又握在手心。那頭早已沒有了聲音。

“一群蠢貨。”他不屑道。這點膽量都沒有，還想殺他？

這一出鬧劇讓國王和約翰王子的臉色很不好看，聽說遙遙觀望的王後也被嚇暈了，兩人的表情更難看了。

“動手！行刑！”約翰王子從高處沖了下來，“不要怕！殺死女巫，我們就安全了！”

劊子手麻利地拖起多琳娜，把麻繩套在她頭上。多琳娜嘆氣：“你何必嚇唬他們，還嫌不夠亂嗎？”

他又不是不知道，還跟著起哄。她沒辦法跟別人解釋，這是他們共同經歷過的，屬於彼此、不可告人的秘密。這種時候，只有他能相信她。

“快走吧，不要被當成同夥了。”多琳娜摸了摸鏡子，“你要是能回去，替我跟大家問好。”

“快點！”約翰王子遠遠地站在絞刑架背後，狠狠地盯著他們，“快拉繩子！”

“是！”

麻繩被緩緩拉動，粗糲的紋路摩擦著多琳娜的下頜，力道漸漸加大，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提出水面的魚，漸漸失去呼吸，清晰地感受著死亡一點點靠近的步伐。

父親，我來見你了。以這樣一種可笑和荒唐的形式。

對不起。

多琳娜閉上眼。

————

意料中漸漸加重的力道突然松開，繩子就這樣從她的眼前掉落。她聽到了人群熟悉的尖叫和恐懼的驚呼。

“龍！”

“龍來了！”

“救命！”

“她把龍引來了！”

“天吶！兩、兩只！”

多琳娜猛地睜眼，逆著光向天邊望去。

“不！”

“不是兩只……”

尖叫聲漸漸變小，人們的雙腿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，上下牙顫抖地撞在一起，大張著嘴，卻喊不出一個字。死亡的恐懼讓他們連逃生的欲望都拋在腦後，只能引頸受戮，等待著屠刀落下。

耀眼的陽光下，遠處的黑點逐漸向城邦靠近。黑點變成黑斑，黑斑變成黑影，黑影很快變成呼嘯的大鳥，從天邊席卷而來。很快多琳娜就看清楚了——

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整整五只龍！

它們很快飛到王宮上空，圍成一個圓圈，在她的頭頂盤旋、咆哮。多琳娜楞住了：

“這是……”

“都是你！”約翰王子臉色蒼白，被嚇得不清，但他顯然比常人更有勇氣。他拔出劍，歇斯底裏地喊道：“都是你！是你把龍引來！去死吧！”

四周的人群這時才意識到，這些龍似乎沒有傷人的意思，只是在他們頭頂繞圈。只要……只要約翰王子殺了女巫，殺了把它們引來的人，它們一定會走吧？

石塊兒、斧頭、水瓶、鞋子……源源不斷、沈默地砸到兩人身上。

“真蠢。”格裏尼奇抹了一把多琳娜的臉，“我要是他們，我就跪下求你，求求女巫大人趕緊把龍趕走。”

“我不是女巫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甚至笑了起來。

“去死吧！”約翰王子尖叫著向多琳娜撲來。還沒等她躲開，“當啷”一聲，劍被人揮開，飛出很遠，掉落在地。

格裏尼奇揉了揉胳膊：“我出血了，真疼。”

多琳娜卻像沒聽到似的，地指著天空：“它們是怎麽回事？上次……你還記得上次……”

格裏尼奇有點不高興，正想說話時，一個孩子的聲音突然闖入：“他流血了！他的血是紫色的！”

背後的石頭雨突然消失，遭受接連打擊的人們似乎還在回味：血是紫色的，這是什麽意思呢……血是紫色的，又說明什麽呢……

一擊未中，約翰王子狼狽地拾起劍，繼續朝多琳娜進攻。不過，他顯然沒有得手的機會了。

多琳娜瞪大雙眼，不可置信地望著他。

格裏尼奇貼在她耳邊，用那種悠遠古老、像唱歌似的調子說道：“記住，我是格裏尼奇。”他飛快地吻在她的嘴上，一觸即離，默默退後一步，彎下身。

他的皮膚飛快地變黑，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面亂竄，活生生把他的皮囊撐開。短短幾秒內，他的身體已經長了好幾倍，手腳變大，尖利的爪子從他的掌心生出。頭發漸漸被黑色的鱗片替代，生出兩只黑色的角。

不斷膨脹、膨脹，衣服撕裂的後背上“呼啦”一聲，突然伸出一對巨大的翅膀。它終於停住了。

黑色的龍仰著頭叫了一聲，緩緩地扇動翅膀，升到半空。

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，以至於連剛才要打要殺的話都說不出來。

格裏尼奇，格裏尼奇……

多琳娜猛然想起上古史書中幾乎被人遺忘的傳說：

格裏尼奇，“來自北方的惡魔”，生於極北之地的海邊。名為格裏尼奇的龍族，身形敏捷，驍勇善戰，狡詐多端，心狠手辣。還有就是……

……口吐人言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